怀旧用存文点A

【关李】聊赠一枝春 三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那高大魁梧的壮汉才拿着枚绣棚从内堂走出来。

他本来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一瞧见李寻欢与关天翔都在外堂等他,登时懊恼起来,连道自己不该耽搁这么久,把少爷一个人晾在外面。赶忙收拾了东西,一行人踏上归程。

 

回去的路上雨更大了,刚出翠微坊时,伞还能勉强遮住风雨,走了一会儿,竟然下得仿佛瓢泼一般,别提遮风避雨了,连前面的路都要看不清了。

 

大雨滂沱中,三人狼狈而行。

 

眼前是苍茫迷蒙的无边雨幕,脚下的小路泥泞又湿滑,饶是三人都身手矫捷,此刻居然被困在雨中举步维艰。

 

偌大的雨滴噼噼啪啪的砸在青石板上,白雨跳珠夹着泥浆乱溅四射,将三人的衣衫糟蹋得狼藉不堪。粗线雨丝被风吹得歪歪斜斜,横着往人身上撞过来,就算铁传甲身形再高大也无法将李寻欢完全挡住,油纸伞更是早已被吹得翻了个面儿,聊胜于无罢了。

 

一路紧赶慢赶,听着铁传甲咒骂天公的怒声回到青朴院,刚靠近门口,李寻欢与关天翔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

铁传甲也跟着停了下来。

 

屋里有人。

 

对视了一眼,关天翔示意铁传甲将李寻欢扶去一旁,自己慢慢的推开了门。

然后他今天第二次愣住了。

 

而且因为同一个人。

 

翘着腿坐在正厅藤木椅上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赫然就是方才辞别的翠微坊坊主崔青青!

说她是不速之客恐怕有些言不符实,她不仅“速”,简直可以说是“太速了”!

 

小姑娘一见到他们便迫不及待的扑了上来,当然,是扑向李寻欢。

 

“哎呀!外面雨这样大,你竟然真的只穿了一件薄衫,我还以为外面有人给你备着裘皮大氅呢。”

 

她边说,边在李寻欢身上上下其手,以查探身体之名,行偷香窃玉之事。

 

“啪”的一声,关天翔不客气的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打下来,一个侧身将李寻欢挡在自己后面,皮笑肉不笑道:“坊主的脚力倒是真好,我辈自愧不如。”

 

崔青青退后两步,眨了眨眼,道:“我是抄小路过来的,你们还没离开我就出发了,当然比你们到得早。而且我还是一路跑过来的呢。”

 

她说着,喘了两口气,似乎想证明自己的确经历了一番疾跑。李寻欢看了她一眼,双颊红彤彤的,鼻尖还挂着几滴汗珠。

 

不管是真是假,表面功夫倒是做到位了。

 

关天翔让铁传甲扶着李寻欢在一张铺了兽皮的藤木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慢条斯理的呷了口桌上的凉茶。

 

“什么话刚刚不能讲,要劳烦坊主多跑一趟?”

 

“在翠微坊里我只谈绫罗绸缎,在这里我只谈治病救人。”

 

崔青青说完,瞥了瞥关天翔手中的青瓷茶盏,“这普洱茶虽然香味醇厚,可是性效偏热,易致不寐,曹老板你喝喝就算了,最好不要给李公子喝。”

 

她已走到了李寻欢身边,抓起那截消瘦的手腕便开始把脉。

 

守在一旁的铁传甲笑了起来:“姑娘你现在把脉的架势,倒比谈生意时正经多了。”

 

注视着李寻欢淡白的面色,崔青青神情凝重:“我刚刚真不是跟你开玩笑,你穿得这样单薄又淋了雨,肯定又要犯病了。”

 

 

崔青青果然没有开玩笑,金乌尚未坠下,李寻欢便再次发起了高热。

他双颊烧得比窗外暴雨过后的夕霞还要凄艳妖冶,嘴唇却仿佛凋零成泥的花瓣般干枯而惨白,到了夜里更是咳喘不断,止不住的呕血,差点把铁传甲吓得魂飞魄散。幸亏崔青青一直留在青朴院,不断为他行针用药才勉强熬过去。

 

天将破晓时,李寻欢的病势才被堪堪压住,崔青青写了整整一张纸的注意事项后,披着晨雾款款离去。

 

李寻欢的这场病持续了三天,她每天踩着黄昏的尾巴前来,不眠不休的守着他捱过漫漫长夜,又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回去翠微坊。整整三天,日日如此,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连轴转着。

 

铁传甲对她大为改观,简直称得上感恩戴德了,连声夸赞说这姑娘看着跟唐蜜似的不正经,想不到竟然这么有医德,真是人不可貌相。就连关天翔也不禁感到有些佩服。

 

第四天,李寻欢的高热终于完全褪去了,人也有了些力气,可以自行坐起身来。关天翔早起与他聊了会儿天,见他精神尚好,似乎已无大碍,便放下心来,下午自己出门谈生意去了。

 

李寻欢嫌躺着气闷,便靠在软塌上,倚着轩窗听雨。

从前还在李园的时候,他就喜欢靠在窗边软塌上看梅花,如今梅林换成了竹林,俗语说竹如君子,梅似佳人,绿竹清雅脱俗,高风峻节,他也是极喜欢的。

 

方来此地时,关天翔曾说过要同他一起喝酒赏竹。

他一直记在心上,若能与他林间对饮一樽酹酒,想必无论是他,还是他,都能将盘亘于心的沉郁一扫而空吧。只可惜天气与他的身体都不争气,如此简单的愿望居然至今还不能实现。

 

李寻欢不禁一声长叹。

 

今天雨下得不大,细细绵绵的,倒是有了几分润物无声的柔情意味。

关天翔出门了,铁传甲也在前院忙碌着,于是他便大着胆子敞开了窗户,近距离的感受这带着几分稀薄寒凉的初春气息。

 

雨滴沿着屋檐纷纷落落的洒下,溅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一串串洁白的小花。疏密不均的雨雾飘飘荡荡,像透明而晦暗的幔帐,将屋内与屋外隔成两个世界。

他置身于幔帐的这一边,遥望着笼罩在幔帐那一边的猗猗青竹,仍然能听到斜风细雨穿过枝杈,翻打在叶脉上淅淅沥沥的声音。

 

虽不能亲临其境,也算是聊以自娱罢。

 

以清风为枕,裁烟雨为被,他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可惜没睡多久,就迷迷糊糊的听到一阵喧哗声,中断了这平静惬意的午后时光。

 

李寻欢缓缓睁开了眼。

 

喧哗声是从前院的方向传来的,他扶着墙小心翼翼的挪到门口,隐约听到几个陌生男子的叫骂声,期间还夹杂着铁传甲的声音。

 

来到桑城只有几日,人生地不熟的,关天翔那转让院子的旧识也不曾登门拜访过,究竟会是谁?

 

松开手试了试,自觉虽仍有些心悸腿软,但已攒够了走路的力气,他便慢悠悠的踱步往喧哗处走去。

 

铁传甲正与两名男子争吵。

或者说,是两名与一群男子。

 

隔着栅栏正面与铁传甲对峙的虽然只有两人,但他们身后却站着足足十来个人。或许必须得有这么多人抱团,才够攒足勇气与那泰山压顶般的壮汉争锋相对吧。

 

这些人身上穿着形制统一的粗布短打,看上去应该是哪个豪绅地主的家丁。

领头的两名男子一高一矮,一个三角形脑袋尖嘴猴腮,一个宽鼻阔嘴头发稀疏,身上的衣服却七零八落的,似乎是特意展现胸膛与胳膊上的虎豹纹身。

 

李寻欢走到前院时,正听到那尖脑袋家丁冲着铁传甲嚷嚷:“还说不是?这镇上会武功的外地人就只有你们,肯定是你们没错!”

 

铁传甲似乎已与他们吵累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却耐着性子说:“真的不是,我们只有三个人,都没离开过镇子,不信你去问旁人。”

 

大鼻子家丁有些害怕铁传甲,声音里带着点颤抖,却比尖脑袋吼得更大声:“你们不也是冲着天丝雪绡来的吗?做事不敢当,偷鸡摸狗的算什么好汉!”

 

铁传甲有些动怒了,狠狠的一拍栅栏,饶是硬松木足够扎实也受不住这拔山扛鼎的气魄,“吱啦吱啦”的哆嗦起来,瑟瑟的抖落一地木屑。

 

若不是他及时想起这是自家院子,事后补栅栏还是自己,光凭这一掌之力就可将硬松木劈得粉碎。

 

“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那个什么雪什么丝的,我连听都没听过!再说了,若是我家主人真心想买,哪里轮得到你们置喙!”

 

李寻欢轻轻笑了起来,铁传甲这两年倒是收敛了不少,换做从前,早抡起胳膊将这几个人轰出去了。

 

他不再驻足偷听,现身走了过去。

 

“我倒是听大哥提起过天丝雪绡,不过他并没有说要买。我们此行来此,是为了收购软烟罗和绣云缎。”

 

幽幽冷香扑面而来。

 

那大鼻子家丁胆子甚小,见到又来了个人,先是一惊,看清了李寻欢的模样又是一愣,然后轻蔑的讥笑起来:“原来是个病恹恹的小白脸,还学女人家搞得一身熏香,娘娘腔,抢了天丝雪绡是要裁裙子吗?”

 

铁传甲见他竟对李寻欢不敬,立刻抡起了拳头。李寻欢轻轻抬手制止,笑道:

 

“那看来阁下一定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了。”

 

大鼻子家丁得意的一咧嘴,突然觉得不对,只听李寻欢继续说道:“因为阁下说话时臭气熏天,已经熏得我这位兄弟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呆了呆,朝铁传甲看去,果然看见对方捏着鼻子挤着眼睛,一副难耐恶臭的样子,登时满脸怒红,恼羞成怒的一脚踹开栅栏朝李寻欢扑去。

 

李寻欢眨了眨眼,这人狂怒中还记得找软柿子捏,倒是相当滑头。

 

铁传甲一个大踏步挡在他身前,铁掌一挥把被踢开的栅栏门又推了回去,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足有百斤重的实木松门竟脱开销钉整个横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那大鼻子腰间,将他砸成了个四脚朝天的大王八,半天爬不起身来。

 

尖脑袋却比他更滑头些,趁着铁传甲与同伴对峙的机会翻过栅栏,拔出腰间大砍刀,寒光一闪便朝李寻欢迎头劈去。

 

这可是要杀人的架势了。

难道他看起来真的这么好欺负?

 

这一击潦草得很,李寻欢明明可以一个旋身轻飘飘的避开,连衣角都不会被挨到,却忽的玩心大起,上身往后一倒避开刀光,瘦腰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同时长腿一抬一挑,将砍刀远远踢飞出去。

那尖脑袋本在奋力挥刀,突然虎口一麻,刀已不知所踪,他自己却稳不住重心,往前踉跄了几步,一个趔趄栽倒下去,整张脸都砸进了泥泞里。

 

这下可好,那边是个大王八,这边是个狗啃泥。

 

李寻欢自觉有些气促,退了两步,倚着一棵柏树站定,却笑得分外开怀:

“阁下这招恶犬扑食使得着实精妙,倒与身上的狼头纹身相映成趣。想来阁下十数日不洗澡仍敢袒胸露臂,也是为了彰显男儿气概吧。”

 

两个人好不容易爬起来,鼻青脸肿满身泥污,气的脖子都粗了。

饶是他们只粗通武艺,此刻也明白了面前的人并不好惹。可两人正在怒头,又骑虎难下,哪怕是为了保全颜面也得硬着头皮继续上,当即高声怒吼招呼后面的人一起上。

 

十来号人马浩浩荡荡一窝蜂的冲过来,这场面不可不谓壮观。然而李寻欢却干脆倚着柏树坐下来了。

 

认真的铁传甲岂是十数莽汉能应付的?

 

命运崎岖的硬松木栅栏终究还是化了一摊木屑。

 

铁传甲双臂横举,振臂将最后一个人扔出数丈远,看也不看那些落荒而逃的背影。嫌弃的擦了擦手,走到席地而坐的李寻欢跟前,皱起了眉头。

 

“少爷,你没事吧?”

 

李寻欢仍在轻咳,心情却甚好,笑道:“还好。”

 

铁传甲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见他站立不稳,抚胸轻咳的模样,接连叹了几口气。

 

“你也真是的,站在一旁看着就好了,我还能让他们伤到你不成?”

 

李寻欢自知理亏,低头小声道:“许久不曾与人动手,一时心痒。”

 

铁传甲扶着他的腰送他回房,有心数落,却又于心不忍,只好忿忿道:“不过是些乡绅养的护院,我一开始怕扰了少爷的清净才没和他们动手,早知如此,直接扔出去就是了。”

 

“他们为什么找上门来?我听他们说镖车什么的。”

“哦,说是采购丝帛用的银两在镇门口被劫了,劫匪武功不弱,这镇上又没几个会武的,所以才怀疑到咱们头上来。”

“原来如此。”李寻欢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铁传甲想了想,又道:“这镇子最近实在不太平,我出去买菜时还听说有掘墓的,没准是同一批人马。”

 

劫镖…掘墓……

是为了收集钱财吗?

 

走进了内室,铁传甲扶他在床上靠好,见他虽然略有些气喘但是精神尚好,于是便答应他不把今日动武的事告诉关天翔,拐进耳室替他熬药去了。

 

 

暮色四合时,雨终于停了,月亮从乌压压的黑云间露出了一角。

 

关天翔踏月而回。

他晌午出门,夜半方归,与人勾心斗角了半天,饶是身强体健也不免略觉精神疲惫。本打算看过李寻欢的情况就回房睡觉,却发现屋中并没有那抹熟悉的冷香。

 

愣了愣,忽见窗外深深浅浅的青翠之间,隐有白影浮动。

 

李寻欢正在院中喝酒,他背靠着一株花木繁盛的玉兰树,端坐在石凳上的身影如同林中的翠竹一般笔直挺拔。

 

方过月中,空中只有一泓下弦弯月,并不十分清朗,还笼着一团似雾非雾的晕光。院中处处都是零乱交错的花影竹影,随风摇曳晃荡,天和地的界限也变得朦胧起来。

他却也不点灯,人与身上的衣裳皆是一般无二的雪白,仿佛悬浮在暗蓝夜空中的一抹流云。

 

关天翔那点蒙蒙睡意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说好了一起赏竹喝酒,你怎么自己偷跑?”

 

大踏步走到李寻欢对面坐下,才发现他喝的竟不是酒,而是茶。

而且是他前日刚刚采购的洞庭碧螺春。

 

关天翔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转性喝起茶来了?”

 

茶盏素白,茶水清亮,李寻欢眸中倒映着一泓碧水,像品酒时一般轻晃茶盏,看着蜷曲的茶叶荡漾着渐渐铺展开来。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对这样的境况有所不满。

 

“酒升气,茶降气。崔姑娘说我内火尚未全褪,饮食应当偏向凉性。”

 

关天翔瞧着他蹙着眉头勉强品茗的模样,忽然觉得十分有趣,自己也倒了杯,拿在手中把玩。

 

“难得你居然这么听大夫的话。”

 

摆在石桌上的瓷盘里陈列的也净是些凉性水果,有梨、甜瓜,还有种关天翔不认识的削了皮的小型白色圆果。

 

隐约察觉他的目光停留在圆果上面,李寻欢便拈了一颗递到关天翔嘴边。

 

“这叫荸荠,是这边的特产,今天崔姑娘刚送过来的,你尝尝看。”

 

关天翔一口咬住,细细咀嚼了一番,只觉得清甜生津,鲜脆可口。

 

他点了点头,道:“的确没吃过,味道还不错。”

 

李寻欢自己也吃了一颗,素白的指尖拈着雪白的小果,一时竟分不出哪个更白。

 

他幽幽的道:“残躯败体虽不足惜,但既然还有人关心在意,我总不该辜负他们。”

 

说完,他抬起眼,背光处眸光略显迷蒙,似看非看的扫过关天翔。

 

关天翔被瞧得心情激荡,却打趣的笑了起来:“岂止是关心在意,传甲可是天天求菩萨拜祖宗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呢。”

 

李寻欢垂下眼帘,长睫纤纤,将眸中颜色尽数掩去。

 

“那你呢?”

 

关天翔明知故问道:“我?”

 

李寻欢低声问道:“你希望我如何?”

 

关天翔举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如此牛饮之下,茶香依然清雅绝俗。

他将茶盏重重的置回桌上。

 

“我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朝朝暮暮。”

 

一阵急风吹得月亮躲进了云层,四周骤然暗了下来,那人却仿佛偷了一截月光披在身上,周身流淌着雪亮清润的光华。

 

李寻欢抬头一笑,明明仍背着光,那笑容却盖过了一切鲜明动人的景色,将背后怒放的白玉兰也衬托成了缥缈朦胧的幻影。

 

天地无色,唯郎绝独艳。

 

这一夜,他与李寻欢夜下对酌,直至三更。

 

酌的是茶而不是酒,然而乘着四分月色,三分凉风,三分竹影,再加上对面那胜却人间无数的人,虽无美酒,却已是十分的酣醺。

 

李寻欢醉了,醉在温暖而宽阔的怀抱之中。

关天翔也醉了,醉在清风与月光间的绝色之中。

 

他将李寻欢抱回了房间,自己却守在边上,一夜无眠。


评论(25)

热度(139)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