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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李】聊赠一枝春 四

仿佛老天也受够了缠缠绵绵的阴雨,翌日竟出起了大太阳,难得是个晴光潋滟的好天气。


关天翔比前一日更加繁忙,一天下来东奔西走了好几处,此刻与满街匆忙的行人一样,正打算赶在天黑前回家。


日将落了,正是满袖盈风的黄昏,大雨过后,晴空如洗,天边浮着几片被染成茜色的薄云。


野草从石板路缝里间倔强的探出头来,寥寥几簇而已,却生得春意盎然,清透的新绿娇嫩得几乎要掐出水来。路边不知谁人院中的桃花越过矮墙伸出了一截花枝,如霞似霓,正开得恰到好处。


他踏过那柔软的青草,鞋底满是淡淡的泥土香。桃花被风吹散了,几枚花瓣袭面飞来,在眼帘中留下一痕灼灼芳华又悄然溜走。


雨过天晴,此时方感到了些江南初春的柔情蜜意。

他的心中也是一片温暖,鼻间仿佛还萦绕着昨日那人身上的幽幽冷香混着紫檀木床清香的味道。


一醉解千愁。他今日始知古人所言非虚。

心头盘亘了许久了阴霾终于散去些许。


当他拐过一个弯儿,看到对面街角的人时,郎朗晴日骤然破云而出。


纷飞如雨的桃花树下,一人,白衣,持扇。

是李寻欢在等他。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层层叠叠纷繁交错的枝叶间漏下了一簇簇橘红色的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给那苍白的脸颊也涂上了几分暖色。


“大哥。”声量不大,却穿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一道清风吹皱了关天翔的心湖。


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传甲呢?”

“他去药铺抓药了,我同他一道出来的,忽然想起大哥你今早说过要来这一片,就过来找找。”说着,他偏过头望着关天翔轻轻一笑:“没想到真被我找到了。”


关天翔感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挠了一下,却故意板着脸抱怨道:“今天虽然没下雨,不过风还是大得很,你怎么又穿得这样少。”


奈何他自己也只穿了件长袍,并没有多余的衣衫。左看右看,干脆把人揽入怀中。


李寻欢瑟缩了一下,并没有抗拒,乖顺的依靠在他肩头。


遥遥的不知是谁家姑娘哼起了紫竹调,娇柔甜腻的唱着“多少梦中谁吹箫,江南处处春来到”。


关天翔搂着那瘦削冰冷的肩膀,小心的将他与步履匆匆的行人隔开,像护着一块易碎的琉璃般慢慢的往前走。


“传甲去了哪家药铺?要去找他吗?”

“崔姑娘又开了个方子,有几味药不好找,他大概要多跑几个铺子才能凑齐。就不必等他了吧。”

“哦,”关天翔点了点头,看了看远处渐渐升起的炊烟,笑道,“他不回去,我们的晚饭也是没着落的,要不要多在外面逛会儿?”


他故意说得调侃,其实是为了被困在院中多日的李寻欢着想,后者又岂会看不出?于是两人拐了方向,沿着正街边上蜿蜒迂回的河道慢慢步上小路。


正街遍布着商铺作坊,小路上却多是低矮的民宅,炊烟揽着暮色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迎接着归来的家人。


此时日头已经沉下去了,停泊着乌篷船的岸边挂满了灯笼,长龙般蜿蜒着淌过两岸,点燃了小桥、流水与人家。


李寻欢在一座石拱桥上停了下来,靠着桥栏,静静的注视着水中灯笼明晃晃的倒影。


关天翔却注视着他映着火光的瞳眸,那眸中潋滟的水光波色比月夜下的小溪更加明媚动人。


他不忍破坏此刻的宁静恬淡。

他却有个疑问压在心头,不吐不快。


桥下忽的驶过一叶扁舟,摇橹人唱着歌撑着船,一竿子捣碎了灯笼的倒影,也捣碎了他眼中的波光。


借此机会,关天翔终于发出了声音——


“寻欢,你今天出门,应该不止是为了等我吧?”


李寻欢没有抬头,轻声反问:“大哥呢?大哥清晨出门,傍晚方归,应该也不止是为了谈生意吧。”


关天翔的心沉了下去。

不好的预感总会成真,他果然知道了些什么。


脑内迅速转了几个弯儿,他迟疑着开口:“寻欢,我……”


李寻欢却并不想听他说下去。

他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关天翔的辩解。


“大哥,我知道有些事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他缓缓说道,入夜后温度降了下来,水面上升起一阵凉风,挽起他的长发如波浪般摇曳荡漾。


“可是我一旦做了决定,就绝不会回头。大哥,你难道不信我吗?”


关天翔愣住了。

他问过李寻欢许多次相不相信自己,却是头一回反过来被问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只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字的答案。


然而他心中五味杂陈,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字来。

勉强开了口,却道:“是我不好,良辰美景的谈这些做什么。不过今天太晚了,景也看不清了,回去吧,改日我再与你同游。”


这段话说到末尾,声音已带上艰涩的颤鸣。

他自从伤了喉咙,就有了声音嘶哑发声困难的毛病,李寻欢每每听到都会自责,所以他一直尽量克制着。


可是今天,他却是故意为之。

只为了那一瞬的心软。


李寻欢抬起头,两岸灯火与月光交相辉映,斑驳陆离的光影在他脸上不断变幻着,更显得他的脸白得透明、白得虚无。


他的确心软了,也不再追问。

只是那明净无垢的眼神却令关天翔感到更加无所遁形。


他被逼的走投无路,踟躇了半天,忽然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实在是个无比生硬的借口。


李寻欢耳力比他好,自然早就听到了,他只当是寻常的街头口角,并未放在心上。见关天翔特意提起,明知是转移话题,却也竖起耳朵仔细听去。


岂料这拿来转移话题的借口,竟然越演越烈起来。


嘈杂的争吵声夹杂着砰砰哐哐的器物敲击声破空传来,听起来好像已经动起家伙来了。两人无法继续坐视不理,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走到近处一瞧,不禁哑口无言,只见两家人脸对着脸,隔着围墙正吵得难解难分。都是些妇孺老小,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一副立刻就要扑上去拼命的架势,却不约而同的恪守本分,动嘴不动手,刚才听到的砰砰哐哐声也不过是妇人为了助长威风敲锅砸盆的声音罢了。


吴语本就软糯,又都是些老人孩子,骂街的气势虽大,吵架的声音却黏黏糊糊的,甚至含糊不清,听在两个外地人耳中,不免觉得有些滑稽。模模糊糊的捕捉到一些“你祖宗的”、“翘辫子”、“十三点”之类的字眼,两人听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来龙去脉——


原来是东边这户人家前日里祖坟遭了贼,陪葬的钱财都在,唯有先人的尸骨不见了。于是便怀疑是跟自己家有仇的邻居干的,目的是毁掉自家祖宗的尸骨,借此断绝他家的荫庇。

西边的邻居一听,这么大一桩罪名哪能认啊,认了以后还怎么在镇上做人,反过来骂东边的人家血口喷人。

两家人相持不下,都认定对方撒谎,每逢碰面就吵,已经吵了好几天了。


关天翔与李寻欢听了一会儿,对视了一眼,均感无奈,这种邻里间的无头公案向来是最难判的。


关天翔问道:“要去劝架吗?”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祖坟被盗,非同小可,不是旁人能劝得住的。”


他话音刚落,关天翔已朝着围墙的方向走了过去。


“大哥——”

关天翔回过头,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我对旁人的事没兴趣,可夜色这样好,不该被这些粗鄙之言破坏。”


他叹了口气,也觉得被这争执声吵得头晕脑胀,便重新回到拱桥上面,吹着夜风发呆。


原以为关天翔要费一会儿功夫才能解决问题,没想到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就回来了。

嘈杂的争执声也一并消失了。


关天翔颇有得色的回到桥上,李寻欢笑着迎接他。


“这么快?大哥用了什么妙法?”

“简单得很,一家一锭银子就打发了。”


李寻欢怔了怔,哂然一笑:“是我想当然了,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虚无缥缈的祖先荫庇哪有真金白银的现实生活来得重要。”


关天翔心道你从不当家哪里知道柴米贵,堪堪溜出嘴来,幸好忍住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水面上倒映着一泓半圆的月影,随着涟漪晃晃悠悠。忽的天上落下几根银线来,将月影溅碎成淡黄色的零星点点。


这难得的好天气到底还是不能坚持长久。


关天翔找路边的人家买了把伞,与李寻欢一同撑着,两个大男人肩并肩踵接踵的依偎在一把折了两根伞骨的小小油纸伞下面,居然也不觉得拥挤。


月亮尚未被乌云掩去,仍挥洒着朦胧的清辉。

蔚蓝的夜空下,飘摇的烟雨中,一把伞,两个人,一种情。



数日后,李寻欢替关天翔去翠微楼办事。


方过晌午,绣娘纺工们尚在休息,胖嘟嘟的掌柜躺在椅子上抽着水烟,见到来了客人,赶紧跳了起来。

他之前帮崔青青跑过几趟腿,已经与李寻欢等人混了个脸熟,见来人是他,没有通报便直接放行了。


李寻欢本打算直接去找崔青青,路过一楼作坊时,却在闲聊吃饭的绣娘纺工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登时心情大好。


“错了错了,这边少织了一股。”


铁传甲正卖力的踩着纺车,乍闻熟悉的声音猛然吓了一跳,抬头一瞧,李寻欢正俯身看着他手中的细纱,一脸的揶揄。


他不服气道:“少爷你才错了,这里就该横纵交错着来,待会儿才织纵向的。”


李寻欢笑着站直了身体,他本就不懂纺纱,出言也不过是为了调侃自家忠仆罢了。见他高大魁梧的躯体勉强蜷在纺车上,四肢伸展不开,委委屈屈的缩成一团的样子,觉得分外有趣。


“你学这些做什么,难道当裁缝还不够,真要去开绣坊了?”


铁传甲继续踩动纺车,边踩边道:“那可说不定哦,我瞧这绫罗绸缎的玩意真的挺赚钱,动辄几百两银子一匹的流水,哪天关…曹老板养不起你了,我指不定得重操旧业自己做点生意。”


李寻欢调侃不成反被怼了回来,有点哭笑不得,忽然意识到重点,问道:“怎么是大哥在养我?”


铁传甲道:“少爷你身上从来不带银子,自然也不会留意掏钱的人是谁。我们客居在此,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钱啊,这才十来天,关…曹老板就花了三千多两银子呢。”


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怎么会花这么多钱?”


铁传甲停下了脚,掰着手指开始算数:“少爷你喝的是洞庭碧螺春,烧的是通州红罗碳,就连你拿来练字的生宣,都是溧水产的名品,不过最大头还是置办衣服的费用,那崔姑娘治病时妙手仁心,谈起买卖来真的是吃了人还不吐骨头啊……”


他说着说着,话题就逐渐偏了。李寻欢却仍在默默计算银钱流水。


铁传甲将那狮子大开口的崔青青数落了半天,忽然记起了什么,道:“对了,我向人打听过那雪什么丝了,据说不但薄如蝉翼,而且还纱上还会流动一种独特的青光,所以又叫青凤回鸣,还有人说穿在身上可以青春永驻,难怪那么多人抢……”


………

………………


身后仍不断传来铁传甲的碎碎念叨,李寻欢已经转身走进了小楼。


一楼的客堂空无一人,他想了想,往三楼偏厅走去。


门扉虚掩着。

不请自入,非君子所为也。然而从门缝中漏出的幽暗寂冷的气息让他不由得为主人担心。


小屋一片昏暗,完全不似初至那日宽敞明亮。四周的窗户都紧紧闭着,没有点灯,只在主人身边点了几根蜡烛。

明灭不定的烛火摇曳晃动,将姑娘的影子拉得时长时短,她稚嫩的脸庞蒙着一层晦暗的阴影,眼中跳跃的火光却格外明亮。


明亮得几乎有些晃眼了。


崔青青的面前摆着一口不大的铁锅,正聚精会神的凝望着锅中随着沸水翻腾起伏的蚕茧,千丝万缕的银线从锅中伸出,汇聚到她手中的一点,好似收拢一张巨大的蛛网般拖拽拉扯着纤细柔韧的蛛丝。


她正在煮茧抽丝。


站在门口的李寻欢有些踟蹰,不知是否该进去打扰她。

然而他犹豫的这会儿功夫,姑娘已经注意到他了。


她仿佛从噩梦中惊醒的失魂人,猛地浑身一震,手里的缠线板也掉了下来,她却不管不顾,径直朝李寻欢奔过来。

当她抬起头时,脸上已又浮现出花一般灿烂的笑容。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


崔青青照例想对李寻欢上下其手,伸到一半突然想到手上还有没擦干净的丝胶,一双小手讷讷的停在空中。

这几日她没少往青朴院跑,几番相处下来已与众人颇为熟稔,十分自然的喊起了李大哥。


李寻欢已对这些小动作见怪不怪,边与她一起往里走,边道:“我是来替大哥取绣云缎的小样的。”


崔青青一拍脑袋,懊恼道:“对哦,我差点忘了,该让掌柜先准备好的。”


“是我来早了,本来和姑娘约的时间是下午。”李寻欢微笑道,“在院子里呆的太闲了,想出来散散心。”


他说完,关切的看着姑娘眼下的青黑:“你看上去有些憔悴,是不是最近太劳累了?又要照顾我这个不中用的病人,又要照顾铺子里的生意,真是辛苦你了。”


崔青青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狡黠的笑了起来:“铺子里的生意确实很累,但是照顾李大哥一点也不累,反而是补充能量。”


…………

李寻欢静默,这个理论好像在别处也听过。


崔青青看了眼仍沸腾翻滚着的锅水,水中氤氤氲氲的飘浮着一片凌乱纠结的丝丝缕缕,好不容易理顺的线头又乱成了一团。


她有些歉然的道:“抱歉,我把这里弄得这么乱,怕是不方便讲话了。”

李寻欢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是我打扰了姑娘工作。”


“也不是工作。”她慢慢摇头,领着李寻欢往外走,“我一个人的时候就爱摆弄这些玩意儿,说也奇怪,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况下,只要守着沸水慢慢的梳理这些蚕丝,就好像把我心中的千头万绪也都解开了。”


临近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再次回望:“也许,是因为那才是我的起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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